兩棟投資數千萬元、正在建設中的經濟適用房，在即將封頂交房之際，卻面臨被拆除的命運，由此戴上了“最短命經濟適用房”的帽子。
《瞭望》新聞周刊記者日前在事發地河南省南陽市深入采訪后發現，圍繞兩棟樓房拆與不拆的命運走向，購房戶恐慌、開發商無奈、政府猶豫不決——事件的所有相關方都糾結其中，無法自拔。
那些盼房的人
雖然已是新聞聯播時間，客廳里的電視卻沒打開。桌子上的一個罐頭瓶里，幾條小金魚在游來游去。儲藏室里，兩歲的兒子正爬上爬下，自顧自地玩著。角落里是一堆紙箱，里面胡亂地塞滿了玩具、衣服之類的物件。
廚房里，27歲的王浩然和妻子杜振坤正忙著做可樂雞翅，這是給兒子準備的晚餐。“你問我們吃什么，這不是中午還剩的稀飯嗎？”他一邊對本刊記者說，一邊掀開鍋蓋，卻尷尬地發現里面什么也沒有。
2008 年4月份，因為南陽市仲景路的拓寬改造工程，王浩然成了拆遷戶，帶著剛出生不久的兒子，小兩口租住在都市村莊，房租每月160元。后來父母來帶孩子，一家人搬到眼下這套兩室一廳的舊房子里。
“我這都是臨時的，原本想著再過幾個月就能搬進新房，但是停工后，只好又續交了一年房租，3600元。房東念我們是老租戶，沒提價。”
王浩然說的新房，在南陽市張衡路和大屯路交叉口附近的康泰中央花園小區。這個總建筑面積17萬余平方米的在建項目，既是解決仲景路拓寬改造的安居工程，也是 2008年南陽市新開工建設的23萬平方米經濟適用房中的一部分，被列為南陽市當年的“十大實事”之一。然而幾個月前，就在已建的兩棟27層樓房即將封頂交房之際，這一民生工程卻被有關方面緊急叫停。
“市里籌辦2012年農運會，聽說要在那建新聞中心。可誰想過，我們等這房子等了多久。”杜振坤說，“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它蓋起來，現在又要眼睜睜地看著它被拆掉。”
雖然只是一套不到90平方米的經濟適用房，但2008年10月份購房時，小兩口手里只有1萬元積蓄，王浩然的父親從老家連夜送過來4萬元，這才湊夠了首付款。讓人想不到的是，如今房子停工了，父親也于早些時候去世了。
像王浩然一家三口一樣等待入住康泰中央花園的，至少有300戶。杜振坤的同事、南陽市防爆廠職工劉發梅也是康泰中央花園的購房者之一。
她說： “從圈地的時候起，我們每天都過來看房子，希望早點施工早點入住，但是停工后，開發商人去樓空，電話停機，我們幾百號人，上有老下有小的，就這樣一直在外面漂著。”
40來歲的張紅戈是第一次買房。她說，交完首付款后，曾帶著正上小學的兒子來看工地，“當時到處都是草，我對兒子說，咱們的新家就在這里。可是現在，我不知道該怎么給孩子解釋。”
開發商南陽市康泰置業有限公司總經理陶文飛證實，兩棟樓的建設成本在7000萬元左右，一共484套，已經售出了300多套，原本預計2010年10月交房。
然而因為停工，一切都變得遙遙無期。
在康泰中央花園的施工現場，本刊記者看到，工地圍墻內隨處可見開挖的土堆和成片的荒草，開發商的辦公大院內渺無人跡。不遠處是兩棟框架已成的27層高樓，但沒有施工人員，零星的防護網殘片掛在外墻，一架塔吊孤零零地立著，看不出任何施工跡象。
“看不見”的停工通知
令人奇怪的是，在項目停工半年之后，叫停通知卻至今沒有“現身”。
陶文飛介紹，2009年10月份左右，公司突然被告知要求停工，隨后施工斷斷續續，2010年春節施工隊伍最終撤離，從2010年3月起施工設備也開始陸續撤出。
“這幾個月來，我瘦了有10多斤，每天都到辦公室來，看到這兩棟樓心里就不是滋味，直想掉淚。”陶文飛說，“我的手機成了熱線，但停工通知是總公司領導電話傳達的，到目前為止，沒有見到任何正式文本，我也沒法答復購房戶。”
幾經輾轉，本刊記者最終獲取了幾份有關農運會新聞中心建設的內部文件，大致勾勒出了康泰中央花園停工的決策過程。
2010 年3月10日，農運會新聞中心建設指揮部向農運會籌委會“緊急請示”，這份“宛農運新(2010)6號”文件提到：康泰中央花園項目位于農運會新聞中心項目區內，且康泰項目已建兩棟經濟適用房剛好占壓新聞中心主樓的規劃地，“為保證新聞中心如期開工，必須盡快收回康泰項目已征用地和拆除兩棟已建27層經濟適用房。”
該文件還明確提出建議：由新聞中心建設指揮部協調，紀委、土地、規劃等部門參與，成立工作組調查核算康泰項目土地征用各項投資費用，提出收回補償初步意見，并提交市長辦公會研究；在摸底登記的基礎上，按照拆一建一的辦法進行補償安置，3月底拿出具體補償安置意見；由規劃、土地等部門負責，盡快研究確定康泰項目經濟適用房置換用地。
3月29 日，“宛農運紀(2010)3號”農運會南陽市籌委會秘書長辦公會議紀要顯示，會議就新聞中心、體育公園建設涉遷單位拆遷補償安置等問題進行研究，并形成一致意見：根據新聞中心設計方案和有關設計專家的意見，“康泰已建兩棟27層經濟適用房影響新聞中心主體樓的開工建設，且不適宜在新聞中心主體樓建成后進行拆除，應盡快予以拆除。其相關補償和拆除安置工作應抓緊落實。”
4月16 日印發的“宛政紀(2010)21號”文件顯示，關于康泰項目的處置和土地收回問題，市長辦公會議原則同意新聞中心建設指揮部提出的建議，即康泰項目使用的232畝土地由市政府收回，由新聞中心建設指揮部牽頭，相關部門參與，依據審計核定的結果，“按照等價置換的原則，由市規劃局、國土局等單位負責，盡快完善土地收回手續，研究確定安置用地”；康泰已建的兩棟27層樓房要按照1:1置換的原則進行安置，并按照已制訂的具體方案開展拆遷工作。
采訪時，有群眾提出質疑：南陽市承辦2012年農運會是2008年3月份確定的，明顯晚于康泰中央花園的項目規劃，因此新聞中心完全可以避開小區進行規劃選址。
本刊記者就此前往相關部門進行采訪。南陽市規劃局以領導出差為由，未作出回應；南陽市國土局副處級調研員王澤昆接受采訪時表示，康泰中央花園的項目用地手續完全合法。作為經濟適用房用地，如果因為規劃調整，可以收回，前提是必須要有城市建設規劃方面的正式文件作為依據。但目前為止，尚未接到有關新聞中心建設的書面規劃。
拆與不拆誰讓步？
4月29 日上午，在南陽市康泰置業有限公司辦公樓內，南陽市市委副秘書長、新聞中心建設指揮部辦公室主任王金泉與開發商和購房戶展開座談。這也是在項目停工半年后，南陽市相關領導首次與開發商和購房戶進行溝通。
本刊記者在現場注意到，在持續近2個小時的座談中，雙方存有明顯分歧：王金泉談得最多的是康泰中央花園項目收回后的處置問題；與會群眾最終則明確表態：百分之百不同意對已經建成的兩棟樓房進行收回和拆除。
“當時拆遷的時候，說給我們特事特辦，可有些人現在還住在路邊的窩棚里，好容易盼到要交房了，又說要拆樓。”南陽市防爆廠退休職工張戰勝直言，“我們已經不相信政府了，如果要拆，我們沒地方去，只有搬到市政府去住。”
購房戶陳新格告訴記者，因為擔心買到爛尾樓，購房前特意向南陽市房管局申請了信息公開，確認手續齊全后才交了首付款，現在聽說要拆除，很是難以理解。
陳新格說：“我覺得有三個問題需要說明，一是康泰中央花園的項目審批在新聞中心之前，政府規劃不能相互打架，否則就是勞民傷財；二是作為民生工程和已經確定的 ‘十大實事’之一，大樓一旦拆除，政府將背負欺騙民眾的嫌疑；三是規劃部門認為大樓影響景觀需要拆除，實在牽強。”
“作為市民，我們非常支持農運會工作，但不管怎么說，政府不應該因某一個人或部門的失誤，讓我們來承擔這些損失。我們沒有能力承擔，也不應該承擔。”劉發梅說。
陶文飛私下告訴記者，“作為企業，將全力配合政府搞好農運會工作，但作為個人觀點，這個項目保持下去總比拆了好，這樣整個事情會簡單化，政府也可以把更多的心思放到其他方面。”
王金泉在接受采訪時介紹，新聞中心總體規劃動工面積為1480畝，其中辦公樓規劃占地280畝。之所以選擇在康泰中央花園項目所在地進行建設，一方面是因為其他地方沒有如此集中的大面積地塊，另一方面新聞中心建設時間緊迫，如稍有遲緩懈怠，將難以保證如期完工和交付使用，因此等不及重新申報土地。
王金泉坦承，去座談的時候，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群眾就是罵我、把唾沫吐到我臉上，我都能接受。說到‘十大實事’，只能說明那個階段的工作沒有做好，說的話沒有兌現。但是土地調整很難，有時急得直想哭，時不我待，只能選擇這塊地。”
本刊記者注意到，相關文件多次提出：要確保兩棟樓房在4月中旬拆除完畢，4月底前啟動拆遷安置房建設。對此，王金泉解釋說，目前正在運作改變規劃，辦理各種手續， “如果條件不成熟，政府不會進入，否則就是非法的。”
針對有消息稱在農運會過后，新聞中心大樓可能被用作南陽市委、市政府辦公場所，王金泉表示，“這個趨向不可否認。花了那么大的代價，如果農運會結束后不好好利用，就是浪費了。”
發稿前，記者再次致電王金泉。他在電話中表示，目前經濟適用房所在地塊已收回，但兩棟大樓如何處置“說不清楚”。許多購房戶表示，自4月29日的溝通后，政府方面再沒有任何回復，開發商也不知所蹤。
來源：新華網 編輯：鄧京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