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海倫,也許就不會有《西行漫記》”
火車在景象奇異、層層疊疊的黃土高原上緩慢地爬行。從鄭州轉隴海線,沿黃河一路到潼關,那里是山西、河南和陜西三省的戰略要道。海倫攤開筆記本,寫下:“1937年4月22日下午4時30分。黃河——人們挖野菜充饑。黃河流域成了一片沙漠,河床比周圍地面高出許多。”
這是海倫在采訪筆記上所記下的第一筆。
此前不久,埃德加采訪筆記中的大部分內容已被收錄進《外國記者西北印象記》一書,在北平秘密出版發行。真正的《西行漫記》這時還沒寫完,在北平盔甲廠13號(今北京站附近)的一間屋子里,剛剛送別了妻子的埃德加正在奮筆疾書。
《斯諾與中國》(2005年由中國社會出版社出版)一書的作者武際良先生研究埃德加·斯諾多年。他的一個結論是,沒有海倫,也許就不會有《西行漫記》,因為斯諾本來已經準備離開中國,是海倫的出現讓他改變主意留了下來。
埃德加與海倫,相遇于1931年盛夏的上海。一個是小有名氣的旅行作家,剛剛穿越過人煙稀少、瘴氣彌漫的中緬邊境原始森林,不幸被一頭騾子踢傷了膝蓋骨;一個是提著高爾夫背包、拎著網球拍剛到中國的漂亮姑娘,打算在美國駐上海總領事館工作一年,然后周游世界,成就當一名大作家的夢想。
海倫在自己的回憶錄里毫不掩飾第一次見到埃德加時的失望。她本以為埃德加是一位“勇敢無畏,意志堅強,體魄健壯的環球旅行家”,然而兩人在上海的沙利文咖啡館初次見面時,出現在她面前的卻是一個身體瘦削,臉色蒼白,雀斑十分明顯的年輕人,穿一件皺巴巴的白色亞麻西服,走起路來還有點跛腳。
但埃德加很快讓她改變了印象。那次會面中,他給她講述了自己在東南亞旅行的傳奇遭遇,這讓海倫重新審視對面的人。她發現,埃德加雖然消瘦,但長得很勻稱。“一頭漂亮的棕色卷發,長著長長睫毛的眼睛里透著和藹可親的神色,交談時間或瞇縫起來,顯得霧蒙蒙的。”“不管怎么說,他使人一見入迷。”
埃德加對海倫更是一見鐘情。本來,因為母親去世等原因,他正處在情緒的低潮,已準備離開中國,但因為“一尊希臘女神的出現”,他繼續留了下來。
1932年12月25日,海倫的名字后添上了斯諾的姓氏。在那之前,海倫拒絕過埃德加的21次求婚,直到埃德加出版了第一本著作……
1936年6月間,埃德加·斯諾得到張學良的幫助,從西安進入紅區,成功地沖破了國民黨當局對紅區長達9年的新聞封鎖。
海倫也打算沿著丈夫走過的路線,從西安進入紅區。此刻她還無法預料到,自己此行并不如埃德加那般幸運。
一進西安即被“重點關照”
1937年4月23日,火車載著海倫開進了西安車站。
“雨把所有的市民關在家里,街道上死一般的寂靜,異常凄涼。”這是當日海倫所見到的西安。
就在海倫到達西安的幾天前,西安被南京政府完全接管了。
“沒有新聞自由,也沒有組織,一個群眾組織也沒留下,一個東北軍的軍官也沒留下,只有幾個學生……楊虎城不僅沒有權力,而且幾天以后就要被迫去歐洲”。海倫把所見所聞都寫進信里,寄給身在北平的丈夫。她特別提到,整個“西京招待所”里只住著兩三個客人。海倫本不想住在那里,但身不由己——西安事變之后,當局不再發放來西安的簽證,沒有簽證的人只能在城里停留24小時,所以任何一個進西安城的外國人都會受到特別的“關照”。
70年前陪伴海倫西行的王福時老人,今年已經96歲。據他回憶,海倫一下火車就被軍警們送進了西京招待所,那里是當局允許的、在西安的外國人惟一可以下榻的地方。他眼睜睜看著也沒辦法,以后一切只能靠海倫自己了。
按照原定的計劃,海倫本應在到達西安的第二天清晨搭乘軍用卡車離開西安。所以她沒開房間,就溜出西京招待所,住進了一位朋友家里,準備次日一早離開。
然而,原定次日5時抵達的軍用卡車沒有按時出現,卻等來了一位警察隊長。多年以后,海倫在回憶錄中這樣提到那位隊長:“由于睡眠不足,他的眼圈出現了黑暈,但眼中閃耀著若有所獲的光芒。”
西安的警察們的確一宿沒睡,他們全體出動尋找海倫的下落,所有外國教會人士的住所都被搜了個遍,出城的汽車、卡車一輛不放過。哨兵也接到上頭命令,要他們密切注意一名美國女人。
“按照你的特殊情況,還不僅是個護照簽證問題。”警察隊長告誡海倫。海倫這才獲悉,南京政府已經頒布了禁令,禁止任何新聞記者進入西安周圍的軍事區域。南京還發來了一張名單,8名外國記者成為重點監管對象,埃德加·斯諾的名字位列第一。
“可我的名字不在名單上。”海倫試圖抓住這個小小的漏洞,進行抗辯。
“那不重要,”警察隊長說,“你和你丈夫是一樣的,無論怎么說,你是做記者工作的。”
看來,當局已充分掌握了海倫的“前科”。這的確不是海倫頭一次來西安,上一次是在1936年10月初,西安事變發生前。
那一次,為了尋找進入紅區采訪、久無音信的丈夫,海倫與紅軍特使王林一起到了西安,希望也能前往紅區。當時紅軍第二和第四方面軍剛剛到達陜北,國民黨正在部署新的圍剿,空氣很緊張,海倫第一次進入紅區的努力失敗了。但她見到了張學良。
海倫向張學良提了5個問題,沒想到,少帥的回答與蔣介石的政策口徑大相徑庭,他說:“如果共產黨人能夠與我們精誠合作,在中央政府領導下共御外敵,那么這個問題(剿匪的問題)也許有可能得到和平解決。”海倫敏銳地察覺到,一種別樣的氣氛正在“西北剿匪總司令部”和西安城里悄悄醞釀。她把與少帥的會面寫成文字,但西安電報局拒絕拍發。海倫不得不火速返回北平,將報道發給《倫敦每日先驅報》。這篇報道被美國合眾通訊社轉發,發往全美國和全中國,成為對西安事變最早的“預報”。當然,海倫的記者身份也鐵證如山。
抗辯無效,海倫被4名警察“護送”著回到了西京招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