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中國最年長的公開身份的跨性別者，84歲的佛山離休干部錢今凡在過去一周成為了輿論的焦點。對于這位將變?yōu)榕缘挠[藏了80年，耄耋之時改穿女裝、服用激素、并且期待“徹底”的變性手術的老人，有人為其勇氣叫好，也有人用侮辱性的言論攻擊其“為老不尊”、“炒作自己”。

中國日報記者輾轉聯(lián)系上錢今凡，接通電話的時候TA正在家。“我在家里，不太方便大聲說話，”話筒那頭傳來錢今凡小心翼翼的聲音。家人不希望TA“高調”“惹事”，擔心TA的事情被當作八卦娛樂新聞反復熱炒，讓他們成為笑話。

但是第二天中午，錢今凡還是如約出現在了和記者約好的專訪場所，打扮和之前在媒體曝光時一樣：豹紋無袖上衣外加黑色薄紗短袖外套，白色長褲，藍色亮片高跟鞋。錢今凡撥了撥精心染過的黑色長發(fā)，看起來就像一位50多歲的女性，而不是一位80多歲的正在變性過程中的人士。TA還在抱怨自己的聲音最近沙啞了，沒有那么女性化了。

采訪過程中，記者都用“伊玲”來稱呼錢今凡。“伊玲”是錢今凡在走訪從事表演工作的跨性別人士時，為了和對方拉近距離而起的名字。4年前開始穿女裝，2年前開始吃激素隆胸并以女性身份生活至今的錢今凡，對“伊玲”的稱呼感覺更為自然。

“我不會主動找媒體，但也不會回避媒體的采訪要求。回避在我看來是心虛的表現，而我并沒有做錯什么，為什么要回避？”錢今凡解釋為什么他要從家里“溜出來”。“我站出來，希望能夠消除社會對跨性別人士的歧視和偏見，是在做正經事。家人現在說不通，但我相信過段時間他們會明白的。”

在錢今凡看來，公眾還沒能摒棄對跨性別人士的偏見，認為這個圈子里的人都是在做色情表演工作，都是“低賤下流”之人。作為佛山文廣新局的離休干部，又是著名的書畫家，錢今凡想讓公眾了解，跨性別人士不是也不應該是“邊緣人群”，他們當中大部分人在從事大家口中的“正常”工作。

但不是所有跨性別人士都能像錢今凡這么勇敢。TA所知的一位民營企業(yè)家，身家上千萬，幾年前做完變性手術后，便不再公開露面了。

“希望能有更多處于所謂主流社會的跨性別人士能夠站出來，這樣才能消除公眾的錯誤認識，并且為跨性別群體爭取平等的就業(yè)權利，”錢今凡呼吁道。談起TA所知的四川一名醫(yī)生手術變性后遭所在醫(yī)院開除，被迫從事表演工作，錢今凡非常憤慨。

無機酸，是北京愛白網跨性別小組的負責人。愛白網是一個專門為LGBT人群提供法律、醫(yī)療等各方面知識和援助的網站。無機酸是名23歲的電子工程師，北京人，身為家中獨子的他去年5月和家人公開自己的跨性別者身份，今年春節(jié)開始以女裝打扮示人。

“父母一開始當然無法接受，說我被‘帶壞了’，說我不把長頭發(fā)剪了就別進家門，”無機酸回憶道。“現在家里生活照常，只是父母不會主動提起(我是跨性別者)這件事。”

無機酸身邊的同事、朋友都知道他的跨性別者身份。求職時，無機酸也沒有遭到歧視。“面試時就穿著吊帶，戴著耳釘，但老板問的只是工作技能方面的問題，關于性別問題一點都沒問，”無機酸回憶道。

“不過這和我比較‘彪悍’有關，而且我應試的是技術類的工作。藝術類、技術類和學術類職業(yè)對性別表達不是很敏感，但是在服務業(yè)和商業(yè)領域，跨性別人士遭到的就業(yè)歧視很嚴重。”

除了就業(yè)歧視外，無機酸還指出中國的跨性別人士還在就學、就醫(yī)方面面臨不公待遇。

“全國大約有千分之一的跨性別者，但是能夠提供關于激素使用的專業(yè)醫(yī)囑的機構不到10個，”無機酸估算道。他所在的愛白網跨性別小組這幾個月每天都會接到至少一位跨性別者有關激素使用的求助，需要小組幫忙尋找專業(yè)醫(yī)生。沒有充足的醫(yī)療資源，部分跨性別者在使用激素時沒能控制好量和及時發(fā)現可能引發(fā)的副作用，因而健康受損甚至失去生命。

無機酸的“彪悍”是從高中才開始的，電子工程技術了得的TA，女性化的舉止被同學解讀為“有個性”。

但小學和初中的時候，TA因為舉止比較女性化，同學都愛欺負TA。“身體上的傷害不是最難受的，最難受的是向父母求助時，他們只是站在一旁，說我是男孩子，應該自己站起來，回一拳，”無機酸回憶道。“這是‘性別暴力’。為什么女孩受欺負就能哭，男孩受欺負就不能哭？”

無機酸透露TA在校園里受到的欺凌程度算輕了，TA有認識跨性別的朋友因為校園暴力而落下終身殘疾。“小學和中學時的學生，大多缺乏平等和尊重的意識，因此很多跨性別人士常常遭到校園欺凌，”無機酸分析道。

柯倩婷，中山大學中文系副教授、中山大學性別教育論壇負責人，指出在中國推行性別教育是消除社會對跨性別群體的歧視和偏見的最有效的方式。柯教授解釋道：“即使推出法律、政策規(guī)定用人單位不得歧視跨性別人士，但如果沒有較系統(tǒng)的性別知識普及，雇主沒有對跨性別群體的正確認識，他們還是會用各種借口給跨性別人士就業(yè)帶來困難。”

柯教授認為從錢今凡通過媒體向公眾公開身份后在網上受到攻擊來看，中國社會對跨性別群體的包容度仍然沒有太大的提高。“不過有了網絡以后，跨性別群體通過網絡獲知了不少知識，也了解到其他跨性別者的存在，從而不會感覺自己是‘極少數的異類’，孤立感減輕了，”柯教授指出。

除了無機酸所在的愛白網，“夏士蓮小姐客棧”也是國內比較著名的跨性別人士的網絡社區(qū)，主要針對由男性變?yōu)榕缘淖冃匀耸浚瑫T超過11萬。

錢今凡早在3歲時就萌生了想要從男性變?yōu)榕缘南敕ǎ钡?/span>2005、2006年左右，通過媒體認識了外號名為“百合”的變性人朋友后，錢今凡才明白原來自己是跨性別人士，知道了“夏士蓮小姐客棧”這個網絡社區(qū)的存在，也了解到了通過激素、手術變性的相關知識。

之前數十年，錢今凡只覺得自己很喜歡女性的體征和裝扮，買過女性的內衣偷偷穿在外衣里，上世紀60年代的時候試過服用治療女性不孕不育的藥物來嘗試隆胸，服用一段時間后覺得當時沒有手術可以讓他由男性變?yōu)榕裕虼送Ｓ谩?/span>

錢今凡小心翼翼地隱藏類似蓮花指的女性化舉止。“那時候我是以男性的身份生活，”TA解釋道。“但現在我以女性身份生活了，而且又通過媒體公開了我跨性別人士的身份了，我一定會用更加嚴格的標準來要求自己。”

錢今凡希望做到不認識的人和TA相處時，認為TA就是女性。“那些濃妝艷抹，一眼能看出是男性的身體，卻以女性裝扮示人的跨性別者，可能會給周圍的人帶來困擾，”錢今凡說道。他更透露自己并不想接受變性手術的原因是因為手術無法讓TA徹底變成女人。“做了手術后，染色體依然是男性的染色體。我在期待未來科技發(fā)展，能有更徹底的手術。”

錢今凡盡力讓自己做到和女性無差異，而無機酸則表現出年輕一代強烈的自我意識。“我是女性裝扮，但是我的聲音一聽就是男生，但我覺得和大家心中的‘女性’有差異有怎樣？我自己過得舒服就好，”無機酸說道。他也解釋不透露自己的中文姓名，不是怕身份泄露，而是覺得自己的名字不好聽。

柯倩婷教授希望中國有更多跨性別人士能夠像錢今凡、無機酸這樣自信、勇敢地和社會對話。“跨性別群體需要提高‘可見度’。如果社會都不知道有這個群體的存在，不知道TA們遇到的困難，談何爭取權益呢？”

在柯教授看來，錢今凡是個很有說服力的例子。“80年來想要變成女性的愿望一直沒變，這說明跨性別的愿望是無法通過壓抑或治療來扭轉的。如今TA能頂住壓力，在80歲的時候活回自我，并感到幸福自在，可見做回自己很重要，很有價值，”柯教授說道。

錢今凡一直等到80歲才開始以女性身份生活，經過了深思熟慮和長期準備，TA也希望其他跨性別者在做出變性決定前也要慎重。“我判斷自己在生理和心理上都做好了變性準備，才開始行動的。”比如TA感覺此前自己穿中性服裝時，旁人也會認為TA是女性。

對外界津津樂道的“80歲高齡才要變性”的新聞熱點，錢今凡不以為然：“中國人就有這么一個偏見，認為80歲的老人就只有‘等死’了。但對于我來說，現在我終于能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人生的燦爛期才剛開始。”

錢今凡認為自己為跨性別群體爭取群益的行動有更為深遠的意義：“跨性別打破了男女界限，這與國際反對性別歧視的理念是一致的。當然，這會受到抱有‘男尊女卑’封建舊觀念的人的誤解和歧視。從跨性別得到正常理解與對待的程度，可測知性別平等的實現程度。”

 

來源：中國日報 （記者 許靖烯） 編輯：鄧京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