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
那是一個迷亂的年代。在日本的街頭巷尾充斥著“煉金術”之類的大眾讀物,“理財技巧”成為全民流行語,一半以上的日本人都持有股票
東京銀座,全球最繁華的商業街之一。三越百貨門口那一對石獅子,冷眼看著經濟的潮起潮落。
1989年,泡沫經濟的最高峰,石獅子眼前的銀座四丁目的地價,是每坪(3.3平方米)1.2億日元。東京的另一個地標——東京帝國廣場,廣場下面一平方英里土地的價格,居然比整個加利福尼亞的土地價值還高,一個東京都的地價就相當于美國全國的土地價格。日本正沉浸在一個“地價不倒”的神話中。“把東京的地皮全部賣掉就可以買下美國,然后再把美國土地出租給美國人住。”莫邦富說,“在當時的日本報紙上這樣的言論經常可以看到,并且被大部分日本人接受并引以為豪。”
據日本國土廳公布的調查統計數據,80年代中期,隨著大量資金涌入房地產行業,日本地價開始瘋狂飆升。自1985年起,東京、大阪、名古屋、京都、橫濱和神戶六大城市的土地價格每年以兩位數上升,1987年住宅用地價格竟上升了30.7%,商業用地則跳升了46.8%。1990年,六大城市中心的地價指數比1985年上漲了約90%。在東京都市圈,從1986年開始,出現了幾乎是垂直式的地價上漲,高峰期1990年的地價大約是1983年的2.5倍。
隨著地價暴漲,城市住宅價格也開始水漲船高。一般來說,勞動者僅靠工資收入所能購入住宅的價格限度應是年收入的5倍左右。在1990年,東京都市圈的住宅價格與年收入之比已經超過了10倍,在核心地區更是達到了近20倍的水平。即使在大阪都市圈,這個比值也超過了7倍。
除了地價,股市正創造著另一個“不敗”的神話。日本證券公司的老板騎著火箭在美國時代周刊的封面上出現。1989年末,日經平均股價高達38915.87日元,相當于1984年的3.68倍。1989年末最后一天更是創下接近4萬日元的歷史最高。當時,日本股市的市盈率高達80倍(其時,美國、英國、中國香港的市盈率為25~30倍)。但人們并沒有預計到危機,“當時,日本曾經有40個經濟學家對前景預測,沒有一個人認為會出現經濟危機,都對將來表示樂觀。”山一證券前副社長北川文章向記者回憶起當年的市場。主掌日本經濟的大藏省也發表了預測:平均股價不久將升至6萬~8萬日元。日本舉國歡騰。
那是一個迷亂的年代。在日本的街頭巷尾充斥著“煉金術”之類的大眾讀物,“理財技巧”成為全民流行語,一半以上的日本人都持有股票,一向以高儲蓄率和節儉出名的日本人在銀座排著隊買LV的包。這種現象在日本是前所未有的,因為從明治維新后的殖產興業時代開始,日本一直有一種基本傾向:重視實業、輕視虛業。所謂“虛業”主要指投機,尤其是股票市場上的投機。日本人把炒股的人稱為“株屋”,就是“炒家”,一直沒有什么好印象。老百姓的錢財主要是存在銀行、保險公司和郵局。在“股市不敗”和“地價不倒”的泡沫經濟時期,老百姓紛紛把存在銀行里的錢拿到了股市,“你不買股票,你就是笨蛋,一年的投資回報就有100%。”莫邦富說。“銀行拿著大把的錢來勸你買地,地價在不斷上漲,而利息又接近于零。如果從銀行借入資金來購買土地的話,肯定會因土地升值而大賺一筆。買了土地,銀行又會以這塊土地為擔保,去買別的土地,如此循環反復。”邱永漢告訴記者,邱永漢在日本被稱為“賺錢之神”,是一個歷經日本幾十年的經濟風云而不倒的投資家。
日本的資本家四面出擊。1989年,在夏威夷,可以建高爾夫球場的山谷只有一個還在美國人手中,其它全部被日本人買了。最有代表性的是東京億萬富翁橫井英樹,他購買了倫敦郊外的泰姆公園、英國南部的朱比特山以及蘇格蘭久負盛名的標志性建筑——格萊乃普城堡和西班牙巴塞羅那郊區的菲爾格拉宮殿。1991年,還以4000萬美元將被視為紐約心臟與靈魂的帝國大廈收于麾下。
哈佛教授傅高義在驚呼《JAPAN IS NO.1》,日本人接著高呼《日本可以說不》,在這個狹小的島國上,一億人都沉浸在全球經濟迄今為止最大的一個泡沫之中。
破裂
著名經濟學家林毅夫曾經回憶,他在東京的表哥在泡沫經濟前夕,用5億日元買了一套房子,結果到1990年中期,只值1億日元
格林斯潘說:“不到泡沫破裂人們便無法斷定它是不是泡沫。”
1990年市場交易的第一天為轉折點,日經股價落入了地獄。自那時候開始,日本股票市場陷入長達十多年的熊市之中。直到今天,日經指數仍然在1.7萬日元的位置振蕩。
緊接著是地產。許多日本人還清楚地記得,1990年9月,日本國營廣播電視臺NHK連續5個晚上在黃金時段播放了有關土地問題的特別節目,指出地價是可以下跌的,并提出應讓日本的地價下降一半,同時主張進行土地稅制的改革,限制房地產融資。這一節目像顆重磅炸彈,其巨大的輿論沖擊力揭開了日本泡沫經濟破滅的序幕。以這一節目的播出為轉折點,日本的地價自二戰結束以來第一次開始急速下跌。
1991年,巨大的地產泡沫自東京開始破裂,迅速蔓延至日本全境。土地和房屋根本賣不出去,陸續竣工的樓房沒有住戶,空房到處都是。房地產價格狂跌,當年,六大城市的房地產價格就下降了15%~20%。據2005年日本國土交通省發表的地價統計數據,日本全國的平均地價連續14年呈下跌趨勢。與1991年相比,住宅地價已經下跌了46%,基本回到了地產泡沫產生前1985年的水平;商業用地下跌了約70%,為1974年以來的最低點。著名經濟學家林毅夫曾經回憶,他在東京的表哥在泡沫經濟前夕,用5億日元買了一套房子,結果到1990年中期,只值1億日元。
當日本政府意識到泡沫的嚴重性時,他們采取了強硬的擠泡沫手法。首先提高銀行利率,進行宏觀調控。自1989年5月始,日本央行3次上調貼現率。1990年8月,為防止海灣戰爭帶來的油價上漲的沖擊,日本銀行將貼現率從4.25%一次性上調到6.0%。在短短的一年零三個月里加息3.5個百分點,可見其力度之大。
其次是從財政政策上入手。1990年3月,大藏省在政府稅制調查會中設置了土地稅制小委員會,探討對土地稅制的強化問題。10月,確定了以設立地價稅為支柱的土地稅制的改革方向,并制定了《土地基本法》,次年4月開始征收地價稅。1990年12月,土地政策審議會決定要拉低地價,正式開始擠壓泡沫。
事后的統計表明,日本因股市和房地產暴跌而造成的損失達6萬億美元。破產者開始大量涌現。經濟的蕭條直接漫延到了政治和社會領域,并且直抵民族文化的根基。日本的電視節目曾經流行對90年代的首相進行排序的游戲,十多年的政治動蕩、內閣走馬燈似的變換,連日本人都說不清90年代日本到底出了多少個首相。日本即便在二戰后極度困難的時候,都沒有出現如此混亂的政治局面。
在日本國會議員,曾在宮澤喜一內閣任經濟企劃廳長官的野田毅看來,用“禮崩樂壞”來形容泡沫經濟破裂對日本社會的影響一點也不為過。在這一點上,作家宮崎駿的眼光無疑更加敏銳。
在宮崎駿的《千與千尋》里,主人公是1990年出生的獨生女千尋。宮崎駿從孩子的視角出發,講著日本社會的故事:泡沫經濟破產后的長期不景氣,舊有社會體制的難以改革,國民對政府內閣的強烈不信任感,這些都是成人的麻煩;而在孩子的世界里,學校道德敗壞,校園暴力不斷,少年犯罪更是司空見慣的黑暗。怎樣找一把鑰匙打開光明之門,在宮崎駿的故事里,千尋最終激發出身體里全部的潛能,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冒險。但野田毅認為,“日本社會再也回不到以前那種海納百川的胸懷,利益主導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