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藝術家秦怡給北川中學頒授致敬杯,她久久握住學生王亮的手,殷切叮囑,引發臺下掌聲一片。 王軼庶 攝
北川中學:在未來里拯救記憶
致敬詞
五千年的中國文明史,是一部輝煌史,也是一部多災多難史,一部痛史。中國人看似柔韌,實則強悍,實在是因為中國夢所釀造的偉大的中國精神。北川中學的名同學和他們的老師們,以他們的自救、自強,將殘酷的災難改寫成偉大的精神之詩。他們成為中國夢和中國精神的新型代言人。
□本報記者楊繼斌冉金
在一個角色里呆久了會顯得孤立。但這不是一群孤立的人。盡管過去的一年里,他們一直扮演著一個角色:北川中學的幸存者。
某些時候他們的確會孤立于自己的痛苦記憶。有一個學生,地震后突然對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感興趣。他可愛的理解是:運動速度達到一定極限,時間可以逆轉。這不就是說,人類的科技發展到某種程度,時間就能回到幾百天前了嗎?“回去了,不是一切就都能夠改變了?”他說。
他又說:“其實,總有一天,我們是回得去的,總有一天,他們也是回得來的!”“他們”指的是1200多名在地震中遇難的北川中學師生。
愛因斯坦或許從未料到自己的物理學理論會在這些小腦袋里變成一種生活態度:記憶是可以在未來被拯救的。而這實際上,已經成為北川中學上下在過去一年里所共同持有的信念。
不愿孤立于“英雄”角色
最初的拯救是帶著血腥的。他們赤手從龐大的混凝土塊下挖出自己的同學以及同學的尸體。這樣的小英雄中,一些媒體推出了一個典型:林浩。
但北川中學的校長劉亞春說,“我這里沒有林浩。”他沒有對這個否定句做更多的闡釋,盡管他的學校中,并不乏冒險救人的學生。
當時年僅17歲的王亮救出了3個同學。和林浩不同的是,王亮救的每一個同學都有名有姓。
災難發生時,坐在教室靠后門的王亮立刻往走廊上沖。就快逃出生天的時候,王亮被垮塌的樓板壓住背部,所幸沒受重傷,幾分鐘后,他發現走廊前方還有光亮透進來,于是盡力掙脫樓板,沿著亮光從縫隙爬了出來。
沒有必要再復述當時的細節。5月12日震后最危險的6個多小時里,王亮3次鉆進坍塌后廢墟的縫隙里,救出了徐雨、史玲燕以及龔悅三名同學。他的工具包括自己的左手、右手以及安慰的話語。
這是一個有心的孩子。16日這天,王亮從自己所剩不多的衣物中,挑了一件T恤,找幸存的同學們滿滿地寫上了名字和祝福,送給龔悅。龔悅被地震奪走了雙腿。
像王亮這樣的學生在北川中學很多,劉亞春如果把他們挑出來,甚至可以單獨排一個班:最危險的時候,男生們扶著因為過度驚嚇而腿腳發軟的女生先向外走去;緩過勁來的女生則抱著幼兒園的小弟妹們,扮演起臨時母親的角色。
但作為教育者的劉亞春在事后,卻一次次拒絕了媒體對王亮他們的采訪。他不愿意自己的學生們孤立于“小英雄”這樣的一個單一角色。
他的理由是:人在最不幸的時候往往能表現得最高尚;但是一年過后就不一樣了,回到現實,會逐漸讓他普通起來。“過多的外界關注會逼著他迷失自己。這樣說著說著你還信以為真,你還去宣傳,宣傳還給他帶來好的效應。那么這就給人一種教育,什么教育,老老實實做事要吃虧,不老老實實反而還有機會。”劉亞春說。
在“中國夢踐行者”致敬盛典上,老師之外,北川中學只派了一位學生王亮前來現場,這是劉亞春的刻意安排,更多的學生,讓他們盡快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王亮也在代表同學獲致敬后,回到了自己偏僻的山區老家,那里電話信號都不通暢,他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平靜真好。”
“永遠不許開除一個學生”
但隨后的拯救———心理重建的任務則落在了幸存的教師身上。這本身就是一個千瘡百孔的群體。北川中學的廢墟里埋著校長劉亞春的愛妻和正在讀高一的獨子。劉寧、李軍、宋波,多名教師的子女在地震中遇難。
地震之后,北川中學離開了北川,遷到綿陽近郊一塊土丘挖出的平地。藍頂白墻的活動板房中間,擺放著輪椅,并生長著幾株金黃的法國梧桐。
學校復課時,從廢墟里找到的“四川省北川中學”校牌,被特意從七十多公里外的舊學校拿了過來。斑駁的木牌,讓許多人抹淚。“這里表面上和其他學校沒什么不同,但其實每個人都有心事。”一個心理志愿者在學校呆了幾個月后得出結論。
中央政府和社會各界前所未有地重視地震后未成年人的心理健康。2008年11月,香港福幼基金會派出幾名志愿者,幫助北川中學的特殊學生們做康復訓練。最初的工作是困難的———但這種困難反證了心理重建的重要性。“最初學生們有抵觸情緒和恐懼感,需要多次接觸和耐心的交流。他們情緒敏感,有的傷員容易激動生氣。有的學生不知不覺間會突然不說話,一個人發呆。忙不過來時,有學生會覺得被冷落發牢騷。時間長了成為朋友后,他們又變得喜歡去康復室,一些不會對同學講的事情也會對志愿者說出來。”志愿者艾金飛說。
如果換一個角度,北川中學擁有了有史以來規格最高的教師:國務院總理溫家寶。2008年5月23日,溫家寶給高三(一)班上了一節特殊的思想品德課,并留下“多難興邦”的板書。
猝然降臨的生死離別,讓這些幸存者對生活產生了最為逼真的斷裂感。于是,讓學生們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去,是劉亞春和老師們一年多來始終重視的問題。并無專業心理輔導知識的老師們,開始從全國來的心理志愿者那里學習一些技巧:以前在學生眼里嚴厲的劉亞春甚至開始鼓勵孩子去喜歡明星。
今年端午,劉亞春給每一個學生發了6個皮蛋,9塊錢。“我就說雖然這是一塊五一個的皮蛋,但希望你們能感受到學校對你們的一份心意。”劉亞春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我希望能讓學生尤其是孤兒有一種把學校當家的感覺,這對他們以后一輩子都是一種歸宿。”對紀律的重申,是讓學校回復正常的另一種努力。一些細節抓得甚至比以前更緊。2008年6月7日,下了早自習,全校學生突然集合。副校長馬青平訓話,批評個別學生行為散漫,再次強調,禁止學生穿拖鞋到教室上課。“你怎么對待,你必須有個區分,有些犯了錯的就只有放一下;有些原則性問題直接影響學生前途的,那是堅決不放。”劉亞春說。
但對北川中學以及劉亞春而言,畢竟有些東西,已經不可逆轉地改變了。他甚至有些多愁善感。2008年8月20日,學校召開學期第一次教職工大會時,劉亞春突然動情地立了一條規矩:從今以后,北川中學永遠不許開除任何一個學生。“這次地震,那么一兩分鐘,‘開除’了那么多學生,從今以后,北川中學永遠不許開除任何一個學生,無論他有什么問題,教育教育再教育。”
“羊角花盛開的溫馨校園”
相對于王亮他們從廢墟里拯救生命以及劉亞春他們力圖讓學生們回到正常的生活,文化課的恢復,則關系到學生們的未來,它也最終意味著北川中學從一所“國家重點中學”恢復到一所普通的縣城高中。2009年,在北川中學參加高考的432個學生中,共計138人上本科線,其中上重點本科線5人。
王亮已經被提前預錄到中國政法大學:“我希望能進入大學學習法律,咱們農村的法律意識薄弱。”他原本和大部分農村孩子一樣,“希望自己將來能住大房子,只要生活會好一點”。現在,在中國夢踐行者致敬現場,當中國的法學泰斗、中國政法大學前校長江平老先生破例為他主持一場特殊的開學典禮時,王亮說,“我現在的夢是,要是有條件的話,到中國的各地方都去一下,去當一個感恩的倡導者吧。”副校長馬青平對高考表現并不輕松,他說,“成績比去年要好一些了,但是地震對學生的影響還沒有消弭。”他的夢想如此簡單,“我夢想北川中學今后除了有好的校園,有好的設備以外,還希望有更好的教育資源,希望全國優秀的老師來北川。”好的校園是指日可待的,2009年5月13日,新北川中學在北川新縣城東北部奠基,總投資接近2億人民幣,全部由華人華僑捐資興建。
但“(震后)北川中學處于徹底打碎,重頭開始的狀態,思想、制度、文化甚至人際關系都發生了變化,這就要重新構建學校的文化”,校長劉亞春的夢想是,“希望學生們以后回來,他很自豪,很幸福,會說,我當了孤兒之后是在這里長大的。”在未來的兩三年內,這些從廢墟里爬出的學生將告別他們作為北川中學幸存者的角色。但地震注定賦予了他們一生都將無法擺脫的生命尺度。“未來”也許真會有一個時間隧道讓他們去拯救記憶中的苦楚;但更具現實意義的是,一個堅強的學校,能最大限度地維護他們的未來,并以此削弱苦楚的記憶。
2009年4月21日,北川中學“羊角花”文學社發出第一份報紙。羌族人民把杜鵑花稱為“羊角花”。
在羊角花的發刊詞中,劉亞春說,“今天,是一個傳奇,是一個充滿希望的特殊經歷。明天,是一個夢想,是一個羊角花盛開的溫馨校園。”
編輯:關曉萌 寧波 來源:南方周末